狹錯<一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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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一片海天交連的湛藍,幽助坐在熟悉的座位上,沉思於往事的寧靜和公車隆隆的排氣聲成了一明顯的對比。
每一日固定的探訪;見的都是同一個人--同一個面無表情、擁有兩個截然不同靈魂的傀儡木偶。
這樣的日子持續多久了?…九十多年了?…誰知道!不過他倒很明白這正開著車的司機已換了第四十三個。
車窗外的景致變換不定、氣象萬千,但這對幽助來說簡直是熟如家常便飯;而在公車拐了一個彎之後,他陰鬱的臉上才重又出現熱切的光芒。
"藏馬…我來看你了…"
蜿蜒的道路盡頭是一間小小的、佇立在山坡的海邊醫院。
同樣盤膝坐在窗前,同樣盯著窗內的人,只不過時空迥異,房內的面容再也不會對他露出甜甜的笑臉了。
飛影輕手輕腳地扣窗而入,走近躺在床上、已無意識的美顏,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撫著對方的面頰。
「你還想睡麼?」飛影輕聲詢問著。
藏馬沒有回答。
「繼續睡吧!我不會吵醒你的。」飛影滿腔愛憐地在狐狸額上覆下一吻。
藏馬還是沒有任何反應。
飛影拉著藏馬的手自言自語著,雖然他明白藏馬根本就不會回應;但這種欺騙式的安慰卻讓他自覺好過些。
門被穿著白衣的護士推開,幽助捧著一束白色薔薇隨之進入房中。
「你怎在這兒?…這個時候…」當見到飛影時,幽助強抑下心中訝異地向坐在床畔的火妖打招呼。
飛影沒有理睬。
「浦飯先生,這是您的朋友嗎?」那瘦小的護士疑惑地邊看著飛影,邊向幽助詢問。
「…是的。」幽助微微點頭。
「喔,那就好,不然這裡是不許未經登記的人隨意進出的呢!」白衣天使細細的聲音裡含著一絲責備。
「下次會注意的,抱歉。」幽助鞠躬如儀地將護士給打發走。
門再次被闔上,幽助將花瓶中的紫色桔梗撤下,換上他所帶來的雪色薔薇。
「現在不是你該出現的時間。」幽助邊捻著薔薇枝條上多餘的葉子,邊平靜地開了口。
「為什麼?」飛影語聲冰冷,幽助的話彷彿勾起了心中的怒火--為什麼自己得鬼鬼祟祟地、像小偷似地揀在深夜時刻與藏馬見面?!為什麼不能大大方方地出現在陽光底下,然後告訴全世界他愛的人是藏馬?!為什麼幽助可以如此而他卻不可以?!……為什麼……
「不用問我,我想你也很清楚。」幽助頭也不抬地理著花瓶中的薔薇。
飛影知道幽助的語意,他垂下頭,緊握著藏馬的手,一言不發。
幽助亦不再說什麼,在整理完瓶中的花朵後,他踱至床邊的另一側坐下,將藏馬柔軟的身軀扶起,讓他倚臥在自己懷中。
對幽助如此的舉動,飛影沒有絲毫的反應,他只是心底暗暗恨著命運的不公平;沒辦法,誰叫他在一開始時,就差了幽助一大截……
……差了一大截……
……一大截追也追不上的距離……
想到此處,飛影握著藏馬的手握得更緊了些,彷彿那是他所能攫取的最後希望。
窗外涼風襲來,赤日的光輝尚不足以融化小室中所存的冰寒之氣。
月下,兩具汗水淋漓的身軀糾纏,不只填補著彼此的慾望黑洞,同時也藉此麻痺內心的傷痛苦楚。
當激動的喘息與性靈都漸漸得到平靜之時,飛影掙開幽助的懷抱,拾起地上的衣物便穿戴起來。
「你從來不在我這裡待到早上。」幽助自嘲地看著眼前面無表情、忙著著衣的火妖。
「不過發洩罷了,用不著浪費太多時間。」飛影冷冷地、不耐煩地說著,他還得趕回去陪藏馬迎接翌日的第一線光明,這已是他必須的例行公事與缺之不可的習慣,還有權利。
「你說得對,我有同感。」說著,幽助翻了個身便闔上雙眼,意欲沉入夢鄉。
「哼。」對著面前高臥的身軀撇下一聲冷哼後,飛影由房門走了出去。
窗,是飛影留給自己通向藏馬房間的一條通道,是他特別保留給藏馬的最後一點堅持;這也是為什麼這九十多年來飛影不再涉足幽助家窗戶的原因,他寧可走大門,雖然這不是自己向來的習性。
而現在,藉由夜幕的遮蔽,飛影又來到藏馬所在的窗前,他一躍而入,漂亮地打了個旋身。
「藏馬……」呢喃著愛人的名字,飛影湊上了他的唇。
趁著將明的天色,飛影盡可能地把握住此刻的歡愉,他掩上紅眸中的慾求,取而代之的是狂亂的愛撫與無盡的擁抱。
兩人結合--有意識的與無靈魂的--縱然是暫時的放縱卻也令人感到如此悲哀;飛影藉著佔有藏馬的儀式來淨化自己殘敗的身與心,唯有此時此刻,他才稍稍覺得自己足以幽助相比…至少,在某些方面來說,他並不是個完全的失敗者……
「藏馬…藏馬……」宛若被催眠般地重複低喚著對方的名,霎時間裡,飛影抵達了一個燒灼靈肉至極度熾燙的境界。
東方漸明,海潮的那一端捎來數抹阿波羅座車的軌跡,四騎壯健馬蹄毫不留情地輾碎專屬於夜的虛浮糜爛。
望望窗外的蒼色空際,飛影明白是該結束彼此愛戀繾綣的美好時光了;他替身下的纖長肢體著起醫院的淺色衣袍、輕柔地略略藏馬的紅色長髮、拭去他額角的汗水、理理凌亂的床單、鬆了鬆癟下的枕頭、掖緊狐狸身上的棉被……
過度刻意的緩慢動作,飛影只想多待在藏馬身邊一刻。
…不願就此離去……
直至一切都理得差不多,飛影還坐在床邊以指尖描摹著藏馬的五官,舒舒緩緩、不同先前狂烈地,他以一種對待玻璃娃娃的心情來碰觸這具才剛被他撕碎的殘破人偶。
…不願就此離去……
鳥鳴聲已在樹梢啁啾,浪潮的聲音越來越大,還夾雜著漸行漸進的腳步聲。
非走不可了,白晝不是他的時間……不是他的時間…
飛影不情願地起身,手卻還停駐在藏馬的頰上。
…不願就此離去……
敲門聲響起,帶著虛假的禮貌,因為裡頭的人根本不會回答,這只是一種慣性養成的動作。
不得不走了……
留戀地收回手,飛影又望了藏馬一眼;然後倏地越窗離開。
清脆的三聲叩門,護士打開了房門,迎接她的是一窗的光明與燦爛。
「啊!真是美好的一天,您說是不是呢?南野先生?」她走近藏馬床邊,手上執著針藥與血壓計,在一句愉悅的招呼後,她開始了忙碌的一天。
<待續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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